一位母亲的困惑和对策:国学经典竟无“童真”的立足之地?
文|陈洁,作者授权发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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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家小儿,年方十岁,酷爱读书——我说这话,不是炫耀,而是诉苦。两年前,看了《三国》的电视剧,孩子着了迷,自行看起《三国演义》来,然后是各类话本,再由历史演义小说转向史书。书店里的“中国传统读物”往往放在一块儿,于是他又由“史”而至于“经”。这个过程,我真是辛苦得不行,也有诸多困惑,不能排解。
一、读史集的困扰
孩子看书的常态和本能,是吸收的多,反思的少。偏生我们传统对待国学的态度,也是只让人信,不让他疑。于是生出很多事来。看了《三国》,曹操就是坏蛋奸臣,我得翻出《短歌行》、《龟虽寿》,讲一大通以纠正。这还是小事,有远比评价单个历史人物严重得多的问题,渐次露出端倪来。
看完《三国》,孩子学会了一个“道理”,凡事要“用计”:利用人心,说话要有策略,挑动一个折腾另一个,明明这么想,偏偏那么干,两面三刀四面抹光等等,而且很快活学活用起来,话也不好好说了,和朋友玩频频生出幺蛾子来,时不时咬耳朵“我就告你一个人”,“且慢,我有一计”。那些曲里拐弯的“阴谋诡计”虽然拙劣,这种思路就很不好。如果计谋成为主要的游戏规则,那么这个游戏总是很糟糕的。但孩子不这么认为,很享受的沉溺其中,觉得自己很聪明,梦想着将人事玩弄于鼓掌之间。
看《水浒》那段时间,孩子张口闭口“奶奶的”、“洒家”,满口“鸟”字都出来了。对于充斥全书的血腥,连同“淫行沙门”、“死尸血渌渌”,都好不欣赏快慰,而且渐渐酝酿出几个标准造型:单脚往椅子上一踏,一手叉腰,一手拍桌子,再作势拔刀,口道:“少废话,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!”红白刀子还常给念反了。这成了他一段时间的招牌动作。我问,就说三打祝家庄吧,时迁偷杀店家的鸡,还撒谎,还蛮横;后来血洗祝家,还灭了订约中心的扈家庄,这些是英雄所为吗?他们“争取”卢俊义的办法、对待战俘扈三娘的手段,还有人肉包子店,不恶心吗?小儿懒得跟我讨论,小手儿一挥,一言以蔽之曰:英雄好汉就是这样的!
俗话说,老不读《三国》,少不读《水浒》。大概是指,少壮时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,看了《水浒》,怕引起反叛心、冲动好斗。及其年老也,阅历既多,城府已深,看了《三国》的权谋计较,会然于心,外损人、内伤心境。在我看来,血腥和计谋,分别是《水浒》和《三国》最不好的两样东西,果然都印在孩子身上了。
自然,孩子读书不免“水性杨花”,一时起兴,一时就过了,原不必太紧张。但我还是愿意给他掰持掰持,既是玩笑,也多少灌输点“质疑和反思”的阅读立场。
为了辩论,我还特意重读了《水浒》那本并不吸引我的“鸟书”,提了一个问题,如果梁山这班人真得了赵氏江山,情况会如何?我拉着他兵来将挡争论了很久,得出一致结论:是不是更坏不知道,但肯定不会更好。梁山的口号就一个:“替天行道”。“天”和“道”是皇帝早就用烂了的,没有新东西,回头还不是重复?这还是“好”的结果。坏的结果就是书里写的:皇帝说,我就是天子你替我行道杀人去,他们就去杀老虎,杀方腊最后喝杯毒酒挂了,还要谢主隆恩。斗气和打架,不是被逼得和不下去,就是一心想“封妻荫子显祖宗”而不可得。依靠梁山还是朝廷达到目的,只是手段的区别。所以,他们真当道了,朝代会变,本质不变。
我希望孩子能理解:其一,没有更高的理念和文化,单凭一腔义愤,两个拳头,对于社会和人类的进步,几乎无一例外是有害无益的。其二,暴力或许“很有用”但一定会滋生死亡,仇恨和对生命的不尊重。这些都是人类的毒素。
暴力却一直是个问题,读史之后更突出了。孩子刚开始读《史记故事》还恨恨地一拍书,大声骂道:“吴起这个坏蛋,要证明自己忠诚,离婚就行了,不至于杀妻嘛!”或掩书叹息:“什么人能狠心做人彘啊,做了还去看。”但渐渐就习惯了,见怪不怪,好像赵襄子给智伯的头盖骨涂上漆当杯子喝水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读《资治通鉴故事》时他若无其事地问,董卓肚子里都是啥呀?他看《三国演义》时,还问过什么是点天灯,然后啧啧站栗说“好可怕”、“变态”,现在居然已经习以为常。我们聊天时说道北京城拆迁可惜,他插嘴道,可惜什么!阿房宫不都烧了,罗马也烧过呀。还好奇又兴奋地问,要是放火烧北京,不知道要烧多久?不要三个月吧?活脱脱的一个朱厚照的神情声色。他对于血醒和残暴已经免疫了,看了东厂监狱里的折磨手段,还能怪声怪色地描述。
人类从野蛮走来,各种文化传统里都有暴力存在,连《格林童话》都不能例外。孩子看历史书《古罗马一日游》,到了死刑和角斗士部分,就不给他看,由我来讲,还先给打点儿预防针:这算“十八禁”哦,血腥不对的哦。可见暴力实在是全世界的问题。但不管怎么说,对他人生命的漠视,对他人感受的迟钝麻痹,总是一个应该提醒注意的问题。
还有就是历史恐惧的滋生。就像看到贩卖黑奴的历史感到害怕一样,孩子知道了连坐和株连后,有段时间他天天算:表哥的侄子犯罪了,我得死吗?外婆妹妹的女婿犯罪了,隔壁小区人杀人了,会牵连我吗?对“满门抄斩”,“株连九族”的数量也很敏感。他算过,他们小学六个年级的学生加老师加校长,四百余人,也就是一次中等规模的龙颜之怒。“一般皇帝一辈子发多少次脾气呀?”他问。我能感到那种貌似玩笑,实则真实的恐惧,在无声地影响他的精神和思想观念。他曾表态:“我绝对不惹皇帝生气!”我问:“皇帝要你杀我呢?”他想了想,不好意思地道:“杀了你就死你一个,不杀我们俩都死。”让我很无语。依靠恐怖维持统治,正是专制的第一条原则,很成功!
后来孩子又零碎读了些白话和笔记小说,津津有味。我旁观在侧,却是不无隐忧,那种感觉,就像垂髫小儿莽撞吃鱼,妈妈在旁,不免怕他被刺卡了。刺卡了还能取出来,中了毒麻烦就大了。
看《西游记》的一天,孩子突然问,要做就做大妖精。什么意思?小妖怪修炼半天,“pia叽”一下 ,被孙悟空一棒子打死了。得跟神仙有关系,是他们的坐骑,小厮什么的,回头被收回去就是了。最后师徒好容易到了西天,啊难,迦叶素贿不成,只给了无字经书。孩子竟然评价说,活该,谁让他们“小气”,得罪了佛祖身边的人。这种思路不免让我警惕。他在幼儿园跟小朋友起冲突时,我就见过正义,公平,制度的规范等问题,我不希望他这么容易就抛开了。
《四库全书》的“丁部”里,我偏好诗词散文,孩子却喜欢小说,看了不少话本和演义。我建议他从虚构类作品转到非虚构的。传统的《鉴略妥注》内容不好,他也看不懂,吕思勉的《中国通史》,他又觉得人名太多,容易混淆。于是就放任自流,随他自己去读。
《史记》里的刺客不让他激动了,就因为别人对你好一点,给点面子送点礼,就算“知遇之恩”,可以指谁杀谁?豫让奇怪地追着刺杀襄子,杀不到就要人家赏件衣服,自欺欺人地刺几剑,然后自杀,简直滑稽。发臭的小脚让人陶醉,国破时先杀老婆再自杀,遇劫时母亲先杀女儿再自杀,古人都怎么想的?《列女传》里的女人被拉一下手就要砍自己的胳膊,她怎么下得了手?
《帝鉴图说》里舜的爸爸简直不是人,几次三番要杀亲儿子,舜就算不报警,总该逃亡呀。那么坏的弟弟还封诸侯,诸侯国里的老百姓就别活了。皇帝读一天书就要写进历史大肆表扬?那他们正常都干什么了?如此这般的问题层出不穷。
二、读经子的困扰
历史之“怪异”减损了孩子的兴趣,又因为我一句“读经如坐春风,读史血雨腥风”,他选择坐春风去了。坊间多的是互相克隆的“少儿国学启蒙经典”,有图有故事,孩子爱看。我也支持。虽然对于眼下火得不行的所谓“国学热”不以为然,但我也一贯以为,阅读上的寻根是极重要的,否则连“我所自来”都不明了,如何认识自己?
一般传统的启蒙读物,三、百、千等,我觉得都可以寓目,完全没必要背,但从《三字经》和《幼学琼林》了解常规的传统知识,从《弟子规》和《朱子家训》接触古代行为举止规范,懂点正经的仁义礼智信、恭敬谦和、磊落刚猛、天下己任,都有些必要。
可是他读经,我得调整预警机制,注意剔除那些糟糕的潜在观念。而且,经的危害比别的都厉害,因为孩子能看出点史集的“怪”来,多少有所思考,而经是讲道理的,有问题孩子看不出来,跟着哇哇念,观念就渗透了。
《三字经》讲一大通励志故事鼓励读书,是好的,但那个“要好好读书”的理由,拙劣得让人羞赧。除了保持可疑的本性之善外,就是“扬名声,显父母,光于前,裕于后”,说来说去无非如此,小小年纪“身已仕”就是光辉榜样。当官做甚?还不是有权有势有钱,天下通吃?不读书,还不如女孩子,还“不如物”,这种性别意识暗示,这种赤裸裸的工具性引诱,将人的价值等同于物品的有用没用,没有丝毫的超验价值,让人害怕。
顺便说下性别意识。《镜花缘》是我们母子俩都满意的书,我欣赏里面的讽刺,他喜欢海阔天空的想象,可孩子的批评是“好事都让女的占了,不像话”。后来一细究,这“大男子主义”审美观和女性歧视,还就是从水浒、三字经里来的,以及旧小说里无处不在的“乾坤阴阳”。我不知道那些让女儿背《三字经》的家长是怎么想的,至少在我看来,“在家由父,出家从夫”、“女慕贞洁,男效才良”这种教育不只是影响女孩,也在教育男生以后的家庭结构、夫妻关系和自我身份界定,可不是小事情。
功利化其实不是《三字经》独有的毛病,整个文化传统中重视读书的宣讲,本来就无一是真的重知识、文明和智慧,到底不过通过读书求仕途,读书永远只是改变命运的手段,是敲门砖,真正推崇的还是当官做老爷,“锦衣归故里,端的是男儿”《颜氏家训》所谓“立身扬名”是也。
能说出“读书志在圣贤,非徒科第”(《朱子家训》)这种话的人毕竟只是少数,而沿着朱熹的路子,你又会发现,古人从另一个层面不重视知识和学问。《弟子规》全书的格局,从“入则孝”“出则弟”开始讲,“谨”而“信”,“泛爱众”,到“亲仁”,最后才是“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”,遵循的正是孔夫子的“最高指示”。这种思路从好的角度理解,是重实践、重“行”,更在理论和“知”之上,但从论证读书目的性的角度,仍然有所偏废。
对比一下亚里士多德《形而上学》的一开篇:求知是人的本性。即使没有实用,我们也乐于使用自己的感觉。人类的探索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。求知本身让我们快乐、充实、幸福和饱满。他区分知识和智慧:智慧以自己为目的,令人自由。探索哲理只为摆脱愚蠢,不为任何其它利益。人生来自由,要为自己而生存,不为别人,哲学是唯一为自身而成立的学术。
也许是求全责备,但传统文化的求知诉求中,虽有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”一说,但总的来说缺乏这种“以自己为目的而非手段”的向度,我仍然认为是一种很大的遗憾。我也不讳言跟孩子聊这个。
当然,最坏的还是前面那种读书工具化、功利化的倾向。白居易说得多直白呀:营营何所求?无非利与名。科举功名几乎构成了中国后期全部的文化史。这种思路真有潜移默化的坏影响。今天的家长不还这样教育孩子吗,指着环卫工人大声说:“不好好读书,长大以后扫马路去!”没有对他人的尊重,也没有对孩子心灵的关怀。
之所以要警惕教育的功利化取向,是因为其害处简直无穷无尽:
1、强化职业的等级制度,灌输“不平等”观念,自卑、自轻自贱、自负、狂妄自大,都从这里头来。自尊和对他人的尊重,都从这里泯灭。
2、与之相关,以后只能在与他人的比较中获得快乐和成就感,从此迈出迷失自我的第一步。
3、学习的功利性,脱离“纯粹知识的乐趣”,人生追求和生命境界从此下降。
4、只以成败论英雄……
我有时简直弄不明白,人怎么可以就那么点儿追求:普通一点的,艳羡的不过“世禄侈富,车驾肥轻”,好可怜;野心再大点的,以凌驾在他人之上为目标,“高冠陪辇,驱毂振缨”,好可怕。
我常想,如果以为古中国的事都坏在狗官身上就错了。中国从来只有两种狗官:正在做狗官的,和暂时没有做上狗官的。到今天,受了村干部欺负的农民还教育儿子:发狠读书,以后当官!我们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吗,更高的追求:让个体生命更高贵,也让社会制度更合理?什么时候,我们人生的快乐和尊严才不再建立在财富和地位(对孩子来说是考试成绩)的基础上,让制度保障最卑贱的人也能像享受空气一样地享受尊严?
《百家姓》除了认字之外,我不觉得有太大的意义。背百家姓显然不如画“家族树”来得形象、真实、切身。《千字文》也很无趣,最多在正式学古文前读来垫底。里面的部分观念,“爱育黎首,臣伏戎羌”、“化被草木,赖及万方”的历史谎言,“孝当竭力,忠则尽命”的愚忠,“乐殊贵贱,礼别尊卑”的等级,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《增广贤文》则更糟糕,充满低劣的价值观:“欲求生富贵,须下死工夫”、“马行无力皆因瘦,人不风流只为贫”,愚蠢的行为准则和规范:“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”、、“近来学得乌龟法,得缩头时且缩头”、“凡事要好,须问三老”。我粗略算过,增广340多条,能讲给孩子而无害的连一半都不到。这些坏东西,不同书还都互相印证:无处不在的纲常等级、《弟子规》的“待婢仆,身贵端”等,是需要时时为孩子敲警钟的。
我尤其不能容忍孩子接触的,是《增广》里那些中国式陈腐的人情世故,什么“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”、“久住令人贱,频来亲也疏”、“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”。“无钱休入众,遭难莫寻亲”的老于世故听着就让人寒心,“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”则令人不寒而栗。
这些价值和行为原则也许至今部分通行于中国的人际交往,虽然我们一直也在进步和扬弃,但这些东西不经过滤地灌输给孩子,岂不直接“秒杀”童心和童真,批量制造童颜皱纹心的小老头、小老太婆?
类似问题在孩子看旧小说时就有,他零碎读过《唐传奇》《拍案惊奇》,至今记得的无非“活见鬼”和“杀人的”故事。虽然走马观花,挂一漏万,却奇怪地记住了一条:从别人窗前过先咳嗽一声,如果别人正在说你的坏话,就会住嘴,这叫“耳不听为清”。老天,亏得我还没说“易輶攸畏,属耳垣墙”呢。我只能捧着他的脸说,我不要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老道,我宁可他听到别人说坏话了,气得冲过去跟别人打一架,回家来再想想别人说的坏话有没有道理。即使他必然变得世故市侩,那也尽量晚一点儿吧。
这涉及到“童真”问题,我在挑着讲《弟子规》时发现的。其实对于我家性情机巧浮躁的孩子来说,课以谨、信,要求“房室清,墙壁净,几案洁,笔砚正”,也算对症下药。但他要真全盘做到“步从容,立端正”、“缓揭帘,勿有声”,我只怕要长歌当哭了,那还是孩子吗?
传统教育中竟好像全然没有“童真”的立足之地,三字经说得直截了当:勤有功,戏无益。《小学诗》要求“一切要安详”、“形容须静正”,中国历来的观念是不可狭戏狎昵,以“十五贯”为代表,旧小说里“善谑跳脱”每每是惹是生非闹官司的由头,当事人也少不得吃苦遭冤,好像快乐玩笑是一种罪过。林语堂翻译“humour”,中国压根没这意思,只能音译做“幽默”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我们是不能容忍天真烂漫、童真和孩子的民族,孩子理所当然会做的事(墙上涂画、蹦跳笑闹),会被家长理所当然地喝止,而习惯性喝止的很大一个原因,是家长担心别人认为孩子没教养,因而丢面子。也确实有太多的大人,不能欣赏也不能容忍孩子的顽皮和“闹”,规矩才是教养。孩子渐渐学会死气沉沉、蔫淘和闷骚。而我呢,我宁愿他玩时疯跑,在墙上撞破鼻子,或端着东西洒了一半,也不要他时时做到“宽转弯,勿触棱”、“执虚器,如执盈”。
一方面,传统的规范和规矩会教给孩子沉稳和教养,另一方面,也需要冲淡古书对他的一些负面影响。我曾和孩子讨论这个问题,他说,他们班女生都嫌男生幼稚,但他觉得幼稚比较好,小孩子那么成熟(他用的词是“早熟”)、就像大人一样,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,他觉得这样不好。孩子能这么认识,我很欣慰。但他待人接物、也真做过好些“没教养”、“不得体”的事。对我来说,注意规矩教养和童真天真之间的动态平衡,不可偏废,是我一直警惕、又一直把握得不太好的一根弦。
客观地说,《幼学琼林》、《弟子规》整体都还行。“父母教,须敬听”、“出必告,反必面”是要的,当然,到了“谏不入,悦复谏。号泣随,挞无怨”就过了,而且父母无论如何就是不纳谏呢?最后也没说怎么解决。我曾跟孩子分析,传统文化的不足之一,总是在说“如果这样就好了”,相对缺乏“如果不怎么能怎么办”的对策。很多道理都只讲一半,深入不下去。孔子教诲“无友不如己者”,可见朋友要比自己高明,那他跟你交往,不是“友不如己者”吗?《菜根谭》说“休与小人仇雠,小人自有对头”,貌似有道理,但仔细一想,要是人人都不与小人计较,那小人还不被纵容得独步天下、横行无忌了?经史子集都讲上报君,下忧民。且不论“民”是个复合名词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,不能以一个“民”字总括。就说“忠君爱民”,要是君和民对抗上了呢?君要与民争利,或民要拥立新君呢?瞎了不是!
在这些问题上,我会提醒孩子加深思考,而不是听了道理的一面就完事。同时,仍然注意接受这些道理的合理一面。学道理和交朋友的原则是一样的,有优点就学习,见贤思齐、见而内自省。如果求全责备,那么人无完人,就交不到任何朋友了。可是不分好歹一切以朋友为判断核心,那是黑帮兄弟的“义气”。
最后还有一个关于“命”的问题,最是要命。不知怎么回事,从看旧小说开始,孩子对“命”的观念急剧强化。动不动就评价“这是命”,很泰然的样子。最早是读《三国》时,他叹息着想当“主公”,羡慕刘备遇事只要“仁慈”地流眼泪,自然有人豁出命来保护他供养他。可成为主公的办法只有一条,就是投胎转世。说到这里他一声长叹:“我的命不好啊。”逼得我道貌岸然地说教:影响人一生的因素很多,出身当然是其中之一。但让出身成为决定因素的,是最没出息的人,而主要依据出身构建的社会,或许稳定和谐,但一定不是好的现代社会。
顺带还打点预防针,说武侠小说是很好看,但里面也有两个毛病要注意,一个是绝世武功的来源,总来自武林秘籍或世外高人,几乎就没有新创的武功。难道什么都只能靠古代遗产,不能根据今天的需要独创新功?另一个就是很多人成为“大侠”,主要靠特殊的出身(父母分别是黑白两道的头)和机缘(碰到高人、秘籍、绝世武器等),其经历和成就都不可复制。依据这些东西来建构社会,是没有保障和常规的。
但没有用。孩子后来看史、经,“命”和“出身”好坏还是挂在嘴边,可以很方便地用来解释很多事情。毕竟书上说穿衣服都讲“上循分,下称家”,明黄或杏黄、龙五爪或四爪就是灭门的事儿。
我们也曾讨论:关于被推崇主要在于他忠于主子,但管仲背叛公子纠、辅助齐桓公称霸也是美话?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该怎么看冯道和叛变?一个人应该死认君王、忠心耿耿,还是可以自己判断、选择明主?小儿认可后者,但这样一来,整个古代史的价值岂不就要崩溃?“那不是什么都不对了吗?”儿子问。
孔子说的再明白不过,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”,《朱子家训》说“守分安命,顺时听天”,《红楼梦》也唱“自古穷通皆有定”。说“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、夫为妻纲”,而那君、父、夫,不是臣、子、妻能选定的,以不可选择的东西作为人生的根本,那不就是不自由吗?儿子之前知道哲学上“自由意志和决定论”的争论,也接受了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,现在却遇到了血缘和血统的强大挑战。“到底有没有命啊?”如今这成了他的一大困惑,也是我的一大恨事。
启蒙读物后,就是正经的四书五经和诸子了。可除了《论语》稍微可读一点外,我觉得让初中以下的孩子读经、子,根本是开玩笑。文字的障碍是其一,思想的困难是其二,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道德》,大学教授都没多少人真搞得懂,就都敢去教孩子。即使是“弘扬传统文化”,元典也大可以晚些时候再涉足。少儿阶段需要的,是那些既能反映传统精髓,又能孩子符合阅读习惯和偏好的创造写本。
我曾问美国和欧洲的朋友,他们给孩子读“经典”吗?被问者无一例外惊诧莫名,经典?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、人性论吗?头摇得如拨浪鼓,根本不看。注释本、图文本的《理想国》?No!“他是一个孩子!”朋友对我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。
那看什么呢?希腊神话、《圣经》故事,因为孩子看得懂。别的呢?阅读的基本原则是,孩子就读孩子的书。
哲学?没问题,《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》六种和《儿童哲学智慧书》四种,是已经引入国内的,类似的书很多,讨论最深刻的问题:生死、自由意志、物质和意识、形式和本质、实体,用的却是生动童趣的语言、有趣的插图。基本的人文主义观念、文化多元等价值取向,全在里头了。
经济学、政治学,no problem,这些书都有,有大学教授专门写给孩子,他们已经吃透了文本的精髓,再用孩子能接受的方式写出来,完全不在乎和拘泥形式上的“精确”,他们怎么说都不离其宗,不至于陷于任意发挥,自陈个人心得。这就是有基本共识的文化体系的好处。
可惜,或许是涉猎不够的原因,我至今没发现这样真正的儿童版国学。别看古籍浩如烟海,简直没多少是为孩子写的,更无从谈“根据孩子的心灵写作”,少数几本启蒙书,完全是写给“微缩成人”的,连音韵启蒙里都毫无忌讳地“巫山云雨”,我夫复何言?
有时候,我甚至有“宁缺毋滥”的想法,在打“底子”(指基本的价值、原则、生命观)之前,除了诗词、讲故事、玩些“飞花令”、“迎春令”之类的雅致游戏外,或许暂时不让孩子碰国学了。一方面,基本的国学读本孩子大致都涉猎过了,另一方面,传统经典里当然有不少可取之处,但那些可取之处,诸如诚信、不撒谎、友善、孝顺、清洁、好学、关爱、刚毅、正直,其实是人类的共识,几乎所有的文化文明都在强调,未必需要格外通过中国典籍来教育。而中国典籍里特有的那些东西,却让我不能放心。
子夏曾问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”的解释,孔子的回答是“绘事后素”,这条原则适用于孩子教育。正义、公正、自由意志、生命珍贵和尊严、平等,这些都是素。在素底上彩绘中国文化才会好。我想先保证孩子能成为光明、自信、理性、独立、尊严的现代人,然后在锦上添加传统文化的花。
作为一个生来泡在千古文明中的妈妈,眼前铺展着的另一种文明,我对孩子做的一切,到底对不对?谁能告诉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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